过去3年,天津中医药大学校长、中国工程院院士张伯礼做了一个试验:他在校内发起一个名为“勇搏励志班”的课外社团,任何学生均可自愿加入。然而参加者面对的是一种颇具压力的生活,譬如每天6时30分的晨练和晨读,只要一次无故缺席就必须退出。 这项试验始于2009级本科学生。在校长的号召下,1500多名新生中最初有1071人自愿加入,一年过后还有570人;再过一年,仅剩300人;目前为233人。
针灸学院学生纪鑫毓注意到了数字的变化。在她怀着新奇的心情加入之初,跑步、做操、打太极拳的勇搏班成员站满了整个操场。她看到“每天人数都在减少”,后来只占半个操场甚至更少。
张伯礼校长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学生们退潮式的淘汰过程。他理解退出,但更关注的是哪些学生能将这样的大学生活坚持到底。每“熬”过一年,同学们会获得校方发出的一张星级纪念证书,一年是1星级,最高5星级。
这张纸,是勇搏班成员所能获得的“仅有的好处”。除了晨练,他们必须参加每月一次的读书会,以及定期的公益服务、社会实践活动。可无论表现得多么出色,都不会得到任何现实的奖励,更不会因为加入校长发起的社团,就会吃上什么“偏饭”。
“不脱离原班级活动,不搞特殊化,不享受额外待遇。这个班没有什么‘好处’,他们的回报将用一生去兑现。”张伯礼说,他只是向学生承诺,毕业时,他会在5星级证书上亲笔签名。
“不讲大道理,不要去召唤”
“野蛮其体格,文明其精神”的勇搏班,是这位著名中医针对当今青年人身上的弊病,开出的一剂药方。
张伯礼说,当今大学生多为独生子女,大学里常见的情况是,相当一部分学生以自我为中心,不太关心他人,公益意识淡漠,缺乏责任感,不敢担当,纪律松懈、生活懒散、“混”风盛行。大学受到各界议论,乃至提出“钱学森之问”,这与学校教育一段时间内重“教才”而轻“育人”的导向有关。
他注意到,下雪后,学生争先恐后扫雪的情形如今少了。有学生考试作弊不以为耻,反而“磨”老师放一马。附属医院的医生也反映,实习生会坐等医生给自己打水。
在这个农村生源占三分之二的校园里,许多人入校时衣着朴素,没过多久就开始攀比时髦,“朝气、纯朴、向上的风气磨掉了”。
在张伯礼看来,学生身上的这类问题,“靠上一次团课、听一次报告,解决不了”。他希望通过勇搏班的探索,“不讲大道理,不要去召唤,要去营造一种氛围,形成一种风气,悄悄地引导,润物无声。”
为了这个从未有过的学生社团,天津中医药大学党委专门召开了常委扩大会议,确定由党委学生工作部和团委负责指导。“有志于磨练成才者”均可报名,自愿加入,自愿退出。所有报名者为一个大班,根据年级划分小班,相近专业的报名者为小队。学校不干预班内事务。
一旦退出就没有回头路
勇搏班活动的出勤情况,由学生“纪律委员”负责统计,“30秒就记迟到”。
许多学生就卡在这30秒。那些原本只是带着新奇感报名的学生很快发现,每天起床都要与自己的闹钟“作斗争”。勇搏班设立不久,天气转冷,“在寒风怒吼中离开”的人与日俱增。
护理学院学生潘薇是不报名的少数派。她所在宿舍的8名同学分成两派,5个人愿意,3个人不愿意。有的同学不屑地问:为什么要这么折磨自己?
勇搏班大班长李杰告诉记者,最初一两个月,在教室里很容易分辨出哪些是勇搏班的学生——由于生物钟没有调整过来,上课打哈欠、课间趴在桌上的往往就是。
在针灸学院学生师帅所在的宿舍,8名同学全报了名,可其他7位陆续退出。他认为,社团的组成往往基于兴趣,勇搏班与之不同的是,成员必须“克己”,抛弃一些个人习惯,这与一些人的个性会有冲突。
张伯礼为勇搏班拟订了一条班训:“责任、坚韧、克己、奉献”。
勇搏班规定:各项活动,无故缺席一次者自动淘汰。无故迟到或早退累计3次者自动淘汰。在学业上,一学年内有两门课程经补考尚未及格者,也必须退出。出现违纪行为和诚信问题,勒令退出。
而退出者,“原则上不再吸纳”。
张伯礼说,他曾考虑将迟到的上限改为5次,并设置“返回机制”,但最终没有调整。
“这告诉他们,要对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,就像‘一失足成千古恨’。毕业后到了社会,一个决策往往会影响他们的一生。”
2010级学生入学后,张伯礼在一次全校大会上请2009级勇搏班的同学起立。然后,他向他们深深鞠躬,并号召新生向经受了一年考验的学长,“表示热烈祝贺和崇高敬意”。
在场的许多学生记得,掌声持续了50秒。这让许多人热泪盈眶,“庆幸”自己没有败给一念之间的犹豫。
2010级学生程延飞记得,等到勇搏班又一次纳新,全宿舍只有自己报了名。当时有学长告诉她“不参加一定会后悔”。而其他室友听到的另一种说法是,“珍爱生命,远离勇搏”。
在这两种说法中,程延飞开始了“勇搏式”的生活。她用别人睡懒觉或看电视的时间准备活动材料,感到“特别悲壮”。
勇搏班的“编外”成员
最初的“折磨”过后,中药学院学生王琰发现了勇搏班一个起码的益处:体育课的测验中,勇搏班的学生明显比其他同学轻松。
原本跑800米气喘吁吁的学生邓忆伏形容,她去爬泰山,居然一鼓作气登上了山顶。
大量学生发现自己不再需要闹钟了。周末没有晨练,可潘薇注意到勇搏班的同学会照常早起。她们告诉她,“不是不想休息,而是习惯了”。
潘薇当初认为苛刻的勇搏班不适合崇尚自由的自己,如今她表示“打心眼儿里”佩服勇搏班。在她的观察中,她们的生活越来越有序,有时她睡懒觉不吃早饭,这些同学拉她到食堂;有时逛完超市见到提着重物的老人,勇搏班的同学会十分自然地上前帮忙。
勇搏班安排了大量的公益活动,还组织学生社会实践“了解国情、社情、民情”,并要求每人每学年至少阅读10本非本专业的励志类和学习实践类书籍,每月至少上交一篇读后感。寒假和暑假也被社会调查等方面的作业占满了。
如今,潘薇会主动去听勇搏讲坛,从勇博读书会上寻找书目。每当有同学表示坚持不下去,她会给他们打气。有个女生因为冬天晨练太冷、个人时间太少而打算放弃,潘薇陪她一起总结勇搏班的收获,这位同学突然发现自己“很牛”。
她劝那些打算退出的人,“带着我们的希望继续前进”。潘薇觉得,自己是勇搏班的“编外”成员。
天津中医药大学党委书记张金钟说,学校从一开始看重的就是,勇搏班会影响整个学校的风气,每个学生都会从中受益。
做与不做有质的差别
因身体原因退出勇搏班的护理学院2009级学生吴凡,怀念那些读书交流会和时事讨论会。在她的印象里,有时讨论会开着开着就成了辩论会。
在一次交流会上,一位同学的话让张磊印象深刻:要想走得快,一个人走;要想走得远,一群人走。
在勇搏班,除了磨炼意志力外,张磊认为自己收获最大的是团队意识。用中医学院学生熊可的话形容,“看到了集体强大的力量”。
2011级护理学院学生李三玖说,勇搏班让自己“开始考虑社会责任了”。今年正月初二,她和哥哥在家里发觉村里的林地失火。兄妹俩分头喊来村民,用3个小时扑灭了林火。李三玖是第一个到达火场的人。她事后回忆,这种“下意识”的责任感,是在勇搏班里养成的。
她提着袋子到运动会现场捡垃圾,听到过路人说,“这肯定是勇搏班的”。她为此自豪。
她说,如果没有勇搏班,自己也许还会是那个什么也不参与、特别内向的女生,守在“一个狭小的空间”中。
中医学院2010级勇搏班班长何润东有个习惯,扶起校园里倒下的自行车,把它们摆放整齐。有人称他“摆车哥”。
何润东说,原本自己是个“不太热心公益的人”,认为一些事情“做与不做差别并不大”。但在勇搏班里做公益,他越来越体会到,做与不做有质的差别。
中医学院学生田东昌总结,勇博班让他少了优柔寡断的迟疑,多了当仁不让的决绝,少了自私自利的举动,多了甘于奉献的品格。他说,在勇博班读的是“无字书”,体悟到字面上没有的道理。
勇搏班让聚在一起的人变得优秀
从许多方面来看,张伯礼开出的药方已经初见疗效。下雪天,学生们会主动扫雪;养老院、孤儿院里常年有他们的身影。
在许多班级,成绩前十名的同学,有六七位是勇搏班的成员。甚至有人注意到,集会时勇搏班的学生坐得格外笔直。根据校方详细的统计,无论是学业还是其他方面,勇搏班成员都明显突出。
不过张伯礼多次跟学生们强调,加入勇搏班不意味着比班外的同学优秀,而是要比以前的自己优秀。
他提醒他们要慎重选择。从第二年开始,勇搏班不再拥有那样高的报名率,但退出率也随之降低。2010级862人报名,目前在班288人,2011级968位报名者中还余345人。
程延飞说,勇搏班不是把优秀的人聚在一起,而是让聚在一起的人变得优秀。
“大学里有很多生活方式,‘勇搏’只是其中的一种。”2010级学生金耿说。
一位南方的大学校长到天津中医药大学出差,专门选在清早打车去参观勇搏班。看到冬季的操场上黑压压的人群,这位校长很受震撼,感慨道,如果自己招聘,这样的学生一定优先录用。一位企业负责人讲,带“星”的学生我都要。
张伯礼的试验仍在进行,“疗效”比他预想的要好。谁也无法预计能有多少人坚持到底,但他说,这件事情上,过程远比结果重要。
无论如何,这位校长期待着给最高星级的学生签名的时刻,甚至考虑为他们写毕业推荐信。不过他说,那些坚持到底的“勇搏”学生,“还需要这一张纸的证明吗?”